拆廠紀實|懸崖邊的求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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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者想看見什麼?
關注「農地違章工廠」人,通常對於土地有著素樸的環保想像:稻田應該青翠、農地應該農用。因此對於他們來說,農地鐵皮為何產生、是不是違建、是不是工廠、又該由誰負責、有哪些解決方法......不一定在思考中。尤其是會向我們回報檢舉農地違建的人,其實只在乎一件事——工廠(他檢舉的鐵皮)要消失!
如果看見可疑鐵皮,就一定是工廠,檢舉了卻沒有拆掉!那就是違章治理「沒有成果」。就算查處過程,其實有著無數需要判斷的條件。經過無數公文來回,政府各科工作交接,再加上一些現實困境。這些細瑣的行政過程,NGO 及公務員都投入大量精力。然而只要結果是沒有拆除,就像是什麼都沒有做,「沒有成果」。
作為小編,我必須代替所有關心議題的人向研究員提問:「為什麼工廠還在」、「為什麼拆不掉」、「是誰的錯」、「拆不掉就是失敗嗎」、「那接下來怎麼辦」。而研究員必須給出一個能夠說服我的說法,讓我再去向所有關心議題的人說明,此刻看似沒有進展但實則有在前進。
地球公民基金會作為一個仰賴大眾捐款運作的倡議型環保團體,我們所有行動基礎就是公民的支持。不論在金錢上或是立場上,我們都需要對支持者負責任。需要讓所有支持者知道,他們可以透過支持我們,讓美好世界的想像實現。
就像在商店付出金錢,買到相對應的商品。或是付出努力了,就會得到回報。因此小編的工作必須向所有追蹤社群的支持者報告,你們投入無論是捐款或其他無形的支持,經過我們的工作變成什麼。如果沒有辦法拿出相對應的「成果」,就無法說服民眾繼續支持,有時甚至無法說服民眾我們真的很努力。
除此之外,倡議工作是一個促成美好世界實現的工作,其中也就必然包含許多失落。我們的專業讓我們知道如何擁抱這些失落,但支持者們想為世界變美好而努力的心,卻容易被失落感擊垮。我們的專業也包括陪伴民眾,不要放棄相信世界有機會變好。
綜合以上兩種需求,倡議工作必須要「看起來有成果」。
▌倡議不是只有 0 跟 100 分
拆工廠聽起來簡單直接,但農地違章工廠議題涉及農業與工業政策,牽一髮動全身。必須拆解理想目標,一方面遏止污染,另一方面減少農地流失。在違章工廠的議題上我們要達成「工廠拆除」這個「倡議成果」,實際上需要面對許多細瑣且複雜的現實。
所謂「政府」並不是一個整體,而是有很多小單位構成的團隊。各自彼此都有專門負責的業務,擁有與業務相關的法律,以及這些法律而賦予的權力。以「違建」為例,就有可能有不同層次的違規,分別是「沒有建築執照或使用執照」、「違反土地使用法規」、「違反目的事業法規」。
與農地違章工廠有關的政府單位很多,「農地違章工廠」可以拆解成「農」「地」「違章」「工廠」幾個部件,這幾個部分對應了政府機關中的不同負責單位——管理「農」的農政單位、管理「地」的地政單位、負責「違章」的建管單位、管理「工廠」經發單位,除此之外也牽涉中央與地方治理之間的分工。
所以造成「沒有成果」的原因也很多,包括經費、人力、意願、權責是否分明。只要有一個地方有漏洞,農地違章工廠就無法被確實查處。
這個時候就很值得回頭思考,「違章工廠全部拆除」「農地100%農用」這樣的終極理想,是否有可能可以被拆解成較小較務實的工作項目,甚至有沒有可能被挑戰。思辨過後我們得到的答案,農地違章工廠治理的目標可以拆解成「遏止污染風險」以及「減少農地流失」。
對應實際工作,我們更積極地監督「勒令停工」「斷水斷電」等相對容易實現的懲罰,阻止工廠「污染農地」;也使用「農地違章回報系統」等科技工具搭配持續檢舉,希望透過抓出農地違建抑制「農地流失」。
直觀而言,只要工廠一天沒有拆除,農地違章工廠的倡議就沒有成果。但這是因為我們對成果的想像被限縮在狹窄的因果連結中。然而,現實世界面對的問題通常都很立體,不是鏈狀連結,沒有辦法被拆解成簡單的因果關係。
農地違章工廠的倡議,很像往有漏洞的水瓶裝水,水裝不滿不是因為你們有往瓶子灌水,很有可能是水在某個地方漏掉了。即便水瓶始終裝不滿,但找出每一個正在漏水的洞,理解水為什麼裝不滿,並且將這些洞一個一個的堵起來,這些都是成果。
如果我們的目標是「遏止污染風險」以及「減少農地流失」,那麼我們必須先理解,哪些要素是達成這個目標所必須;並且循線找出阻礙我們達成目標的每一個困境;最後發揮想象力,試探破除阻礙的每一個可能。
搞清楚問題出在哪,接受一流路走不通可以換一條,打開對成果的想像,每一個步都是看似渺小,但扎實往理想世界前進的成果。
▌講這麼多,改變了什麼?
倡議過程中,地球公民透過回報系統與月報,說明即使無法即刻拆除,只要有正向改變就是成果,並持續溝通與調整行動路徑。
回到小編的身份,面對「那這樣是不是沒有用?」的提問時,除了苦笑之外,其實還可以給關心議題的人更多對於「有用」的想像。
身為環境倡議組織的工作者,我們經常問自己對這個社會有什麼具體貢獻?成功修了一部法令、成功阻擋了某個不當開發的個案、成功募到一筆捐款支付我和同事的薪水?
對,這些都是「具體貢獻」,但我總是想要追問下去,修改後的法令運作得如何?公務員有將法令的意旨運用在實務上嗎?被法令規範的產業有因為修法而運做的更符合公平正義嗎?開發案的預定地有因為阻止了不當開發後變成更好的環境嗎?開發案周圍的居民生活,有因為開發案被阻止了而改善生活嗎?如果上述的提問我都無法精準地回答出來,那我的工作算是對這個社會有帶來貢獻嗎?
不只是面對提問被動的給出想像,在倡議過程中,也常常需要主動提供「成果報告」。例如每年年度工作成果的呈現、讓關心議題的民眾定期了解議題目前的現況,當然也包含我們需要民眾再次站出來加入連署、支持捐款的時候,更需要說服民眾過去所做一切有意義,所以我們堅持繼續做下去。
但「沒有拆除」的事實擺在眼前,怎麼談成果?以下是在社群上曾經做過的事情。農地違章工廠議題是一個既直觀又複雜的議題。直觀的部分是:農地有違法的使用,而違法的使用必須被處理;複雜的部分是:違章工廠有歷史脈絡,在處置上必須誠實面對「歷史共業」,不能一刀斬。因此政府設計了許多就地合法化的路徑與條件,而農地違章工廠違法涉及許多不同的法律,不同的法律對應到政府不一樣的主管機關。
2020 年,新《工廠管理輔導法》上路之後,倡議的重點從阻擋《工輔法》修惡,轉向為在新《工輔法》框架下,處理「新增工廠」以及「既有中高污染工廠」。這兩個目標可以對應到「減少農地持續流失」以及「遏止農地污染風險」,因此在最開始的時候花費許多篇幅與時間,在理清截至目前為止「農地違章工廠」議題的所有細節。包含農地違章工廠牽涉的法律、政府單位等,也包含舊制與新制對於就地合法的規定差異與銜接。
與此同時,我們大力宣傳與 g0v 開源社群共同開發的「農地違章回報系統」。透過「月報」的形式,定期說明最新檢舉與各縣市查處進度,並以為報為載體,穿插不同最新消息。包含各縣市最新的違章工廠治理政策、揭露政府面對檢舉的公文來回等。一旦有拆除案例,便儘可能大書特書,營造「檢舉真的有效」的印象。
然而現實始終無法事事如願,拆除並未如預期地持續發生。即報即拆難以落實,我們在倡議上開始同時揭露人力、經費不足等現實因素,要求政府補充經費與人力。另一方面也退而求其次,要求至少確實執行「裁罰」「勒令停業」「斷水斷電」。
這個階段時常出現「雖然...至少...」的句型,告訴支持者倡議並不是 100 分或 0 分的二選一。如果 100 分難以達成,我們能不能從及格開始要求?只要有進步都是倡議的成果。接下來每一次倡議的路徑轉換,都需要告訴關心議題的人,有進步都是成果,只是目前進入進步的撞牆期,我們會找出問題,持續的更換方式,讓目標成真。
▌大家好,我是懸崖編
社群小編作為橋樑,串連倡議研究員與關注議題的公民社會。你有想過這個傳播資訊與轉譯議題的角色,是如何運作呢?
「大家好我懸崖編...」,有長期關注地球公民社群(Facebook、Instagram)的朋友,可能都看過這樣的文章開頭。沒錯,我就是懸崖編,在地球公民基金會中,負責違章工廠專案社群行銷的小編。
小編作為負責與社群追蹤者報告的角色,必須擔任處理議題的「研究員」,以及關心議題的「追蹤者」,兩者之間的橋樑。對於研究員而言,小編就是群眾的代言人;而對於關心議題的追蹤者來說,小編就是負責幫助說明議題研究員工作成果的翻譯蒟蒻。
我總是以一個橋的身份,同時照顧關注議題的人對於「議題成果」的需求,以及研究員對於被質疑「議題成果」的委屈。一起思考倡議的「成果」之於倡議本身,可以怎麼樣的被認知以及詮釋。
其實,協助支持者們「梳理議題利害關係」「理解有持續進步」,種種讓公民社會對議題建立系統化思考的傳播,也都是議題成果。
由於沒有即報即拆這樣直觀的成果,所以我們更努力說明農地違章工廠議題的「其他成果」。像是各地方政府編列增加了農地違章查處的人力與經費,證明拆除的阻力正在一個個減少。或是雖然仍然有知法犯法的新建工廠,但透過數量比對我們發現增加量逐年降低,這代表倡議有造成一定程度的嚇阻功能。另外,查處進度等資訊公開對比過去的霧裏看花,證明資訊公開是民間能夠加入監督的開始。
▌請相信世界有在變好
倡議成果不只在於眼前成敗,更在於持續墊高違法成本、擴大改變力量。相信每個努力都在種下改變的種子,放眼更長遠的時間,才能堅持走向更好的世界。
這些成果與違章工廠倡議之間的關係,反映了違法成本持續被墊高。只要能墊高廠商違法的成本,賺不到錢,就能減少廠商違法投機的僥倖心態。我們必須讓所有關心這個議題的人明白,這些都是「議題成果」。
除了具體可見的改變之外,很多時候「倡議成果」是倡議過程對時代留下的痕跡,就像318運動帶出了一波公民覺醒,這並不在運動本身的訴求與目標當中,當然也就難以在確認目標是否達成的時候被檢核。
我們常常把自己困在感覺「世界沒有變好」之中,但是當我們能力越來越強、視野越來越寬、同行者也越來越多時。改變的方式就不再是打倒邪惡魔王,而是在每個角落種下種子,相信有一天可以在花海裡跳舞。就像增肌減脂,努力運動的第一天不會馬上變壯,少吃一餐不會立刻瘦下來,如果只是盯著體重計的數字面板,就會困在「怎麼沒有變好」之中放棄努力。
一旦放棄,我們期待更好的世界就永遠沒辦法發生。所以每一個當下都「必須相信」,自己的行動正在為世界改變帶來意義。
爾後,當面對不論來自外界或自身「沒有成果」質疑的時候,可以試著跳脫當下的情境,以 5 年 10 年甚至更大的尺度,寬容看著整個時代。我們會明白這些「相信」,並不是平白無故的樂觀,而是歷史反覆證明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