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座不能爬的山,到一座改變人生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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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山裡有著壯觀的峽谷地形,二○二三(李根政 攝)
結婚後,從金門來到高雄,和我同樣在小學任教的老婆怡賢是文藝青年,常常帶著我這個鄉下人去參加各種成長課程。一九九四年的某一天看到「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以下簡稱柴山會)正在招收第二期解說員,有許多培訓課程,室內課的地點在串門學苑,[1]內容含括了柴山的人文歷史和生態知識,當然還有爬柴山的學習活動。
沒想到,這改變了我接下來的生命。
在柴山這片山林裡,草木鳥蟲、獼猴群、赤腹松鼠、老朋友、雅座泡茶挑水的山友們、熱情的高雄人,造就了柴山特有的味道,讓人開放心扉。在水泥叢中保留著一股清新的活力,也許這就是人們每天來這裡「上班」的原因。
金門的太武山是一座不能爬的山,那是軍事管制的重地。在竹師求學階段,雖然參加生物社有爬山露營活動,但沒有和山建立起深刻的連結。
柴山會的解說員培訓通常是從龍皇寺登山口出發,一入山就是陡峭的山徑,剛開始爬山那幾年往往走沒幾階就氣喘吁吁,很快就汗流浹背,直到後來才慢慢習慣,可以調勻呼吸一步步往上爬,也許是柴山的鍛鍊,或者說柴山是驗收體力的成果吧。
夏日,一入山就馬上感受到森林帶來的涼意,茂密的次生林中有數百種的植物,如果我們放慢腳步,幸運的話,會看到一群由小彎嘴畫眉、繡眼畫眉、赤腹松鼠組成的覓食隊伍,紛至沓來,也許是無視於我們的存在,或者是接納我們的存在,在與我們距離不到一公尺的灌木叢中自在覓食;在山棕溪谷茄冬樹下,我們閉上眼睛如樹般靜默挺立,清涼靜謐的森林下,遠近都是充滿朝氣的鳥叫聲,最富詩意的是,數量龐大,形狀像個綠色小燈籠般的茄冬雄花,正如同下雨般滴滴答答地落下,打在山棕、稜果榕以及落葉上。
雖是座小山,但充滿了各種生命的奇蹟,是最佳的自然教室。我常常覺得走上柴山就是到了聖域,下山就是入了俗世。
對我來說,這是有別於汙染的高雄之味。
土地認同的公民補課
一九九二年吳錦發、黃文龍等一群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市民,成立了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展開多層次的公民運動,希望保護這塊山林。[2]一九九四年我所參與的解說員培訓正是行動之一。課程內容包括:吳錦發先生帶著我們去體驗瞭解平埔夜祭;文學家葉石濤來導覽鳳鼻頭遺址;考古專家劉益昌老師來談柴山的小溪貝塚;洪田浚解說柴山人文歷史;陳玉峯教授則開講臺灣自然史、山林開拓史,以地史的變遷來比喻臺灣人雖有先來後到,但日久終演化為特有種,帶給我臺灣認同的獨特視野;王家祥和涂幸枝帶隊去扇平,夜裡躺在步道仰望星空,聆聽大地生命之歌。
至今,我仍然感謝這些多元課程,幫助我補上了豐富的公民課,自然地生出一種踏實的認同感。有一段時間,我演講都會提到這段故事,稱之為「新移民的土地認同」。
這些課程不僅是知識的探討,更期望作為行動的基礎,前輩們從教育入手形成公共意識,舉辦靜態的展示、生態演講、進行柴山戶外解說、出版解說教育手冊、刊物;邀請學者專家舉行研討會、論壇,有理有據地提出政策建議;透過連署展示人民力量,遊說施壓政府接納民間社會的意見。我有幸參與其中,見識到了「原來我們可以這樣改變社會」。
前柴山會會長黃文龍醫師曾經送我一本杜拉克的《非營利組織的經營之道》,[3]並且讓我有機會參與柴山會舉辦的公共論壇籌備工作,這些經驗讓我對公民社會與第三部門產生了嚮往。這對成長於戰地政務體制找不到改變出路的我來說,是令人激動而鼓舞人心的啟蒙,也是民主的深刻洗禮,由此體會到民主最重要的價值,是在賦予人民可以由下而上改變社會的力量。
高雄在九○年代解嚴初期,除了催生「柴山自然公園」,幾乎是同一群具有環境與健康意識的積極公民、關心本土文化與生態的各界人士,秉持著「市民主義」,同時發起了「衛武營公園」,乃至打造「文化愛河」,延伸到「保護高屏溪」等環境與文化的改造運動。相較於反汙染的激烈抗爭形式,媒體稱之為溫柔的「南方綠色革命」,引領了高雄市的城市改造之路。
當年這些民間組織並未立案,來自社會贊助的財源也很有限,黃文龍醫師免費提供診所地下室,作為組織辦公和辦講座的空間。保護高屏溪、催生衛武營公園、柴山自然公園、文化愛河都在那裡,可以說是南方綠色革命的聯合辦公室。而我有幸作為柴山運動的義工,常常到那裡走動,浸泡在那個解嚴之後,人們開始敢於「做夢」、實踐「夢想」的年代。
剛從高雄上岸的我,以為「久居高雄的人們,似乎早已習慣與汙染共存」,但其實並沒有。這些在都市裡的社會運動,其實都與企圖翻轉高汙染工業都市的宿命有關。
高雄人之所以催生一座又一座的「自然」、「生態」公園運動,是為了重新找回人和自然的連結,找回生活和生命的基礎,這是飽受工業汙染毒害的高雄人,對失去呼吸自由、健康權利的反抗運動,是高雄人對工業文明後遺症產生的深沉反省,也是高雄人面對工業汙染的反抗與對美好家園的渴望。
從學校走入社會

當年半屏山因為開採水泥礦,留下光禿禿的山,山腳下就是水泥廠。李根政,〈高雄──文明的廢墟〉,一九九四,水墨
九○年代的校園還是很封閉的狀態,和社會運動可以說是零互動,或者說是相互排斥吧。記得當年柴山會曾行文至高雄各級學校,想要提供免費的生態解說服務,最後卻沒有一所學校回應。再進一步檢視校園環保教育的知識內涵,更是看見自己和同儕對臺灣土地、自然的無知,成了政治愚民的幫凶。
我和怡賢及其他參與柴山會的基層教師,幾乎都是教育改革的支持者,這是一個時代的氛圍吧,自然就會去關注和支持各種社會運動,環境、婦女、教育、文化、人權運動都是相對稀少的聲音,參與者重疊性很高,我常稱之為「交叉持股」。
我在高雄任教的永清國小,前身是海軍子弟學校,就位在左營龜山西南邊,走出校園右轉去爬龜山,半小時可以來回。因此,我常會召集學生一起去爬山,早上七點在校門口集合,我和學生們一起享受不必理會課業和校規的清晨時光,學生們在山上輕鬆聊天,偶爾打打鬧鬧,我則沿途介紹構樹、血桐、恆春厚殼樹、羅氏鹽膚木等校園少見的原生植物,讓他們用眼身鼻舌是去體驗和接觸野外的自然生命,然後,準時在七點四十分前趕回學校打掃。
身處像戒嚴狀態的教育體系,我即使曾經努力改變,但仍然充滿挫折,滿心愧疚,臺灣的教育對孩子的束縛真的太多,只是不斷壓抑孩子活潑的心智。
在永清國小帶的學生畢業時,我曾經寫下:「在賞罰分明的訓練班,何處實踐愛與寬容?在事事都得聽人指示的學校王國裡,孩子如何擁有自身淬鍊的價值觀?在一個個片段的知識籠牢裡,何時開啟智慧的靈光,何時孩子可以自在摸索,不擔驚、不受怕?」
一九九六年七月高雄市教師會成為全國第一個地方教師會,創會幹部都是關心教育改革與臺灣社會的先行者,除了關心教師權益,也認為教師會應該對社會有所貢獻。於是在高雄市教師會張輝山理事長的鼓動邀請下,我和傅志男、林蕙姿、李怡賢等基層教師,帶著柴山會的經驗,一九九八年六月在教師會成立「生態教育中心」部門。
草創之時我寫下了這樣的想法:教育不講實踐則是虛偽的教育;生態教育不做「社會運動」則不叫生態教育。
告別藝術家之夢

在雲林台西的海灘寫字,背後是台塑六輕。(二○○五余嘉榮 攝)
三十歲以前我實踐著藝術家之夢,教書之餘幾乎全部的時間都在努力畫圖、寫書法。移居高雄後,我在這個水泥叢林中找不到描繪的對象,曾嘗試在車水馬龍的民族路旁,戴著口罩畫採礦後悲情的半屏山,但真正讓我燃起繪畫熱情的是柴山。
平日放學後或者假日,我常帶著畫具直奔柴山寫生。當年市面上有賣一款比四開略小的空白宣紙畫冊,為此,怡賢還特地幫我做了一個寫生專用的可愛背包。我的工具很簡單,一枝小毛筆,醬瓜罐裝水,蓋子就當調墨盤,底片盒塞棉花倒入墨汁,這樣就不會溢流出來。

老婆怡賢親手縫製的柴山畫袋。(李根政 攝)
描繪柴山不僅讓我有更強的動力參與自然公園的催生運動,也讓我跟這座山和高雄建立起更深的連結,甚至讓我的生命道路轉向。
決定要創辦生態教育中心,內心交戰了半年。
九○年代,我從南方綠色文化運動得到了多元的啟蒙經驗,但也看到當年的民間團體,處於臨時任務編組的狀態,仰賴少數有心人捐款,僅能聘用一個專職或者兼職,不利於傳承和知識經驗的累積。
投入組織工作並非人人喜愛,參與社會運動者往往關心的是「議題」,而對於推動議題所需要的物質基礎(錢、資源)、人際網絡和組織經營並不感興趣。
這些都讓我意識到,要創辦一個非營利組織並非易事,如果沒有全心投入和長期的承諾難以有成,而要全心投入,我可能就得捨棄藝術創作。
生態教育中心成立之後,我放下了畫筆,告別了以藝術創作為重心的時期,開始全心投入環境運動。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剛移居到臺灣的五年之間,我同時畫著金門古寧頭的海埔地,參與金門畫友組成的「趨山走海寫生隊」,但也畫著柴山,心總是在海峽的兩端游移著。放下畫筆專心投入環境運動,似乎也是和老家的告別,全心的投入臺灣社會。
跨海而來的我,體驗到的高雄味,開始混合著熱帶海岸林中清新的腺果藤花香,魔芋和稜果、榕果等熱帶植物的腐熟味,和工業區的酸臭之氣,以及因為愛情而上岸的滋味,矛盾豐富而多元。
柴山上的先驅樹種血桐、構樹,也讓我聯想起九○年代的民間社會,在礦區惡劣的土壤中奮力生長著,有著一股莫之能禦,渴望改變的熱情。
爬柴山、畫柴山以及參與柴山會的經驗,成了我生命最重要的養分,一個從小島來到大島的人,有了扎根的感覺。

《此岸與彼岸:一個社會運動者的身心之旅》作者李根政,將於2026年2月出版。
本文摘錄《此岸與彼岸:一個社會運動者的身心之旅》中,由抗戰前線小島金門,來到汙染前線大島高雄的片段。作者為地球公民基金會創辦人李根政,本書結合自傳與社運經歷思考的書寫,記錄他從金門農家子弟、小學美術老師,後來落腳南臺灣成為環境運動者的歷程及反思。踏上環境運動似乎是件嚴肅的事情,然而李根政透過日常生活,展現周遭的水、空氣、山、飲食選擇、消費習慣,皆有可能是推動社會緩步改變的契機。社會運動不只有抗爭與悲情,起心動念可能是愛與夢想。
[1] 一九九○年鄭德慶(一九五五-二○○六)與友人合開「串門藝術空間」,是高雄當時唯一的專業影像藝廊,一九九一年轉型為「串門學院」,成為當時南臺灣最具代表性的藝術人文空間之一。
[2] 參考涂幸枝,《柴山主義》(臺中:晨星,一九九三);黃文龍,〈厝邊公園滄桑二十七年,柴山文摘〉,《文學臺灣》,二○二五年第一三三、一三四期。
[3] 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非營利機構的經營之道》(臺北:遠流,一九九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