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幸福,我們瞭解的不夠

2009 年 01 月 0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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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幸福,我們瞭解的不夠

當信仰的最後一頂尊嚴--神轎被抬出,

當民俗中最晦氣的象徵--棺材被搬到抗爭現場,

決戰的態勢已然形成,

那一刻,

林園人的怒火燒得比廠房的煙囪還燙。

文⊙王敏玲(地球公民協會副執行長)

三十年前,有個衣冠楚楚的人拿了一支特大號神奇棒棒糖給一個鄉下孩子吃,他跟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說,吃了這支神奇棒棒糖,你的命運就會改變,從此享受富裕的人生。孩子興沖沖地跑回家,毫不吝嗇地和田庄裏的家人、親友、街坊鄰居一同分享。於是大伙兒你一口、我一口開心地舔著這支從沒看過的棒棒糖,以為幸福就包在裡面。當大家興高采烈地將裹在外面的糖衣舔完之後,卻發現裡面的滋味是苦澀的。苦雖苦,為了幸福的未來,大家暫且忍耐,繼續品嘗這支神奇棒棒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五顏六色的糖粉一一褪去了,黑色的毒藥竟然出現在眼前。一回神,大家驚恐互望,赫然看見彼此蒼白的臉......。

*  *  *

住在北部的朋友對淡水河都很熟悉,每到假日搭著人擠人的捷運到萬頭鑽動的漁人碼頭賞景遊樂,是許多人不陌生的景象;在台灣的最南方,第一大河高屏溪安靜地伴著無數的南部朋友成長,在她的出海口也依偎著一個港口,但是,這裏沒有觀光人潮,每到夜晚,只有附近居民三三兩兩的、穿著拖鞋來到這裡,點起一根煙,訴說著彼此的驚惶與哀傷。他們吐出的煙圈恰好掩蓋住頂上灰白的髮絲,寂寥的顏色太相近,再先進的鏡頭都拍不下來。

髮絲灰白的歐吉桑是林園鄉的鄉民,剛剛騎著老舊的摩托車,從老鄰居的兒子遺照前拈香歸來,遇到正在港邊低頭踱步的老同學,隨手就將摩托車熄火。

迥異於現代孩童五光十色的投幣式遊戲機,有濃濃鹹味的中芸漁港就是他們兒時放學回來的遊樂場。老同學一見到歐吉桑又開始千篇一律地回憶著說:「早時咱惦溝子內,隨便抓嘛全魚......」,不忍打斷老同學的思緒,歐吉桑只是淡淡地說著:「毋通講了,卡早返去睏啦!哪無等一下又臭糜摸囉!」老同學的老伴在去年得癌症走了,兒女又到北部工作,他知道老同學有家不想回。但是,入夜以後,熟悉的陣陣惡臭很快就會襲來,瞬間取代空氣中原有的鹹味,歐吉桑想起同學的老伴躺在病褟前毫無血色的面容,於是決定在那些不明臭氣再度侵奪彼此生命之前,趕他回家,將門窗緊閉。 

門窗緊閉,這是緊鄰中油三輕廠的林園鄉中芸村、西溪村、港嘴村、北汕村、西汕村等村民,家家戶戶入夜後尋常的景象。

民國六十四年,打著十大建設旗號的中油第三輕油裂解工廠,來到位於高雄縣西南方寧靜純樸的鄉鎮林園,在那個電視還是黑白的時代,政府揭櫫的十大建設,是何等的大事。當時住在林園鄉沿海村落的多半是在田庄老實勞動的「作田人」或是靠海吃飯的樂天漁民,在中油「睦鄰人士」的簡要說明之下,鄉民不但欣喜地認為象徵「進步」與「繁榮」的工業,就要來這裏「造福鄉里」了,走在街頭巷尾遇到鄰人,還會開心地談起林園就要從務農捕魚的日子徹底翻身了。

「講到昔時,咱村民走路都感覺有風!」林園鄉反公害護家園協會總幹事伍老先生苦笑著說。沒錯!走路都有風,彼時鄉民們對大工業區即將坐落在林園,都歡喜地以為得到了政府的寵幸,子子孫孫的命運即將改觀,就等著幸福的來臨。

是的,三十年後的今天回頭一望,林園的命運真的改觀了。今年6月18日,一個上班族們放假在家、睡到自然醒的週六早晨,林園鄉第一個反公害護家園協會宣佈成立,受不了三輕毒害三十年的林園鄉民,紛紛起個大早,不分老少前往預定地點集合,因為就在不久前(5月27日)立法院竟然通過了「中油三輕更新擴廠計畫」的第一期規劃費預算1億6668萬2000元。那個已經污染了他們三十年,將林園鄉的土地弄得奄奄一息的石化大怪獸沒打算走人,竟然準備再吞一顆大力丸,將三輕廠再度擴建,並且大言不慚地預計於民國99年底完工,100年投產。

同許多鄰海鄉鎮一樣,林園鄉民人口老化的現象也十分明顯,但儘管如此,在反公害護家園協會成立當天,許許多多頂著灰白頭髮的鄉民紛紛發言,沉痛地控訴這個石化惡鄰如何在他們自己和家人的身上日復一日地創造苦痛。在一番慷慨陳辭、熱烈討論之後,鄉民們將大家數十年的辛酸硬是壓縮成陳情書上的幾行文字:

「中油林園廠(三輕、四輕)在林園鄉設立近三十年,發生多起環保工安意外,造成海岸及濕地流失,當地養殖漁業重創,近海資源枯竭,漁民生活困苦,田宅無人問津,公共建設落後,地方發展遲滯,鄉民長年飽受污染、工安威脅及癌症死亡率增加,歷年來都無法改善,如今又要擴廠,雪上加霜,鄉民誓死堅決反對到底。」

來參加活動的人都知道這又是一場極艱難、極長久的奮戰,但是在他們踏出家門的那一刻時心裏就已經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彼此的悲苦匯集成力量,勇敢地團結起來,為了自己、為後代子孫守衛已經面露疲態的家園。

然而,就在反公害護家園協會成立不到半個月的一天傍晚(94年7月1日5點58分),寧靜的林園鄉境突然出現震天刺耳的爆炸聲響,直接遭受波及的居民膽戰心驚地檢視家裏被震破的門窗玻璃,週遭的許多住戶當時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劇烈地震動......。

「震撼」過後,林園鄉民個個奪門而出,大夥兒的驚恐、擔憂與壓抑多年的悲憤全部湧出,高亢的情緒在安靜的村莊一觸即發,大家不約而同地趕往中油抗議,並齊聲要求遷廠。

相較於氣定神閒地坐在派出所裏執勤的青壯員警,這些老的老、病的病,年過半百的林園鄉民個個顯得氣急敗壞,以沙啞急切的嗓音紛紛要求廠方提出說明。大伙兒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那些趕來現場「維持秩序」的「人民保母」卻已經按耐不住焦躁的情緒,或催或迫地趕鄉民回家,還為大家的命運下了評語:「總講一句,你們出世在這、住在這,算你們衰!我們調來這,嘛算我們衰啦!」

衰,當土地和塑膠袋一樣,被人類用過就成為不堪的垃圾,到底誰比較「衰」?

聚集在中油林園廠大門前的鄉民,面對總是能背出千百個專業說法、拱出無數個正當理由的廠方代表,和年輕焦躁、立場明顯偏頗的「人民保母」,悲苦高亢的情緒瞬時被黑夜的精靈拎進記憶的迴廊,發生在民國78年的林園事件又在彼此的腦海中上演......

事件發生當時,一群長期忍受污染、飽受驚惶的鄉民(以汕尾村民為大多數),在沒有組織、沒有理監事、更沒有自派糾察隊的情況下,蜂擁至廠區門前。

他們的屋瓦蒙塵、家園褪色,已經到了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地步,於是在以劉清南為首的抗議隊伍中,鄉民們抬出神轎和棺材對中油林園廠做出最激烈的抗議。在熱血激昂、憤恨難當的情緒驅使之下,甚至突破了廠區警衛和派出所警員的重重圍阻,衝進廠房,做出事後想來萬分危險的衝動行為「管它三七二十一,見開關就切啦!」。

當信仰的最後一頂尊嚴--神轎被抬出,當民俗中最晦氣的象徵--棺材被搬到抗爭現場,決戰的態勢已然形成,那一刻,林園人的怒火燒得比廠房的煙囪還燙。

戰鬥未果,圍廠抗爭徹夜進行,林園鄉民知道自己沒有奧援,只能孤單地在高度對峙、冷冽肅殺的氣氛中以單薄的身軀彼此鼓舞打氣。

抗爭,在鄉民無比的勇氣之下,以長達21天日以繼夜的堅持,最後終於迫使工廠宣布停工。三天之後,雙方達成巨額的賠償協議。至此,早已成為媒體焦點、舉國轟動的林園事件在鄉民們收拾24天的疲憊之下,打包謝幕。

「林園事件」在當時成了眾人口中反公害事件的一大勝利,直接受害的幾個村子領到了每人8萬元的補償,距離稍遠的村子則以每人5萬元的賠償聊表敬意;然而,整起事件也在媒體的報導紀錄之下,成了諸多學者研究或觀察的題材。事件過後,相關的評論紛紛出爐:「既然拿了賠償金,就該閉嘴。」、「他們真的是為了反公害而抗爭,還是為了回饋?」、「說穿了就是要錢......」等等,冷酷的文字像舊時師長的藤條,連標點符號都抽打在林園人的身上。

林園事件有沒有不同的解讀觀點?林園人有沒有機會得到整個社會的公平審判或是平反?這個十六年前的案子,容或你我申請重新閱卷。不過,時光回到2005年的現在,寂寥落莫的漁村、一棟五萬元仍乏人問津的透天厝,終日灰濛濛的天色、入夜後五味刺鼻的空氣、顏色怪異到無法形容的海水......,早已經在那張泛黃的考卷上打了分數。

說到分數,自師專畢業後就回鄉任教的中芸國小邱校長應該最熟悉了。數十年來,無論是抗爭時的煙硝或是平日的寂寥,林園鄉的起起落落,全都收在邱校長溫和有禮的眼裏。戴著一副舊式眼鏡的邱校長在當地人的眼中是斯文的知識份子,如今,在他執掌的校園門外不遠處,反三輕擴廠的白布條就大喇喇地掛在學子進出的巷道上。

路,該怎麼走下去?林園人這一次打算怎麼面對土地、面對歷史?當反公害的組織再起,當金錢攻勢、分化的把戲再度來襲,林園人究竟打算怎麼做?我和你都在找答案。

「中油用錢把林園鄉民的價值觀扭曲,一村一村地離間鄉民的感情,中油污染的不僅是空氣和水,污染的是人心。」四十多歲的林園鄉民黃仕憲沉痛地下了結論。也許,這是新生代林園人的反省。

* *  *

長期追蹤台鹼安順廠污染、為居民請命的黃煥彰曾經在文章中問幾個問題:經濟成長的目的是什麼?經濟成長要多少才夠用?現代化的生活是幸福多,還是孤獨的多?

我不禁想知道,三十年前還沒有石化業的林園到底是怎麼樣的地方?世居大林蒲的退休教師陳文宏說,「就是熱鬧啊!」他用南部人道地的閩南話回答我:「我們還小的時候會跟著父母到林園海邊抓魚抓蝦,卡大漢以後,為了要看電影,還坐鐵牛車專程來到林園,那時坐鐵牛車是要交錢的哦!」

在反公害護家園協會出力甚多的林園鄉民李昭明說:「現在市仔賣的蘆筍那麼貴,還有進口的,你咁知?古早這裏的土地多肥啊,蘆筍種得滿滿是,吃不完,一籃一籃地拿去田裡丟掉!」。

「幸福」究竟是什麼? 在無限供應餐點的豪華餐廳裏「吃到飽」幸福,還是在熟悉的鄰家吃一碗陽春麵比較幸福? 當方便的塑膠袋、寶特瓶和各式各樣的塑膠製品充斥在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中,石化的煙塵也薰黑了我們的肺、矇住我們的眼。在無限發展的成長迷思下拼經濟的台灣人,究竟幸不幸福?

行走在清冷的濱海漁村,一旁的魚販熟練地為上門的稀有顧客處理魚肉,當利刃劃下,暗紅色的五臟六腑從鮮亮的鰓部一一掏出時,那「黑色的毒藥、驚恐蒼白的臉」竟在眼前忽隱忽現。

關於幸福,我覺得,我們瞭解的不夠。

(作者為高雄市教師會生態教育中心兼任研究員)

※本文原載於94年12月25日及94年12月29日生態教育中心第57期及第58期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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