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評是價值與發展模式之爭——專訪第六屆環評委員郭鴻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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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花妹/地球公民協會理事、台灣環境行動網永續高科技組召集人
2008 年 07 月 0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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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環境影響評估法歷經近十年的試行,於1994年12月30日公布實施。環評制度實施十年後,於2005年至2007年間的第六屆環評委員任內,在台灣社會引發前所未有的爭議。當第七屆環評委員名單公布,幾位環評委員如外界預期,不再續聘,而新任的環評委員多數不再站上爭議最前線。然而,環評制度在台灣重大開發與建設中仍扮演關鍵角色,民間社會不僅需要持續強力監督環評過程,更必須推動環評制度的改革。有鑑於此,本刊走訪部分第六屆環評委員,請委員就兩年的實戰經驗分析環評制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在經濟發展至上的政治生態及現有的環評架構下,他們為何站上爭議最前線?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環評審議與表決過程,常叫他們痛苦煎熬、內心交戰?為什麼他們變成執政當局眼中經濟發展的絆腳石?

從本期開始,本刊將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陸續將環評委員受訪時所談的內容重點整理刊登,以饗讀者。

20160722-017.jpg上圖:七星農場。(李根政攝)

20160722-018.jpg上圖:后豐鐵馬道。(李根政攝)

20160722-019.jpg上圖:中科七星案˙環評大會審議。(李根政攝)

20160722-020.jpg上圖:中科牛稠坑溝。(李根政攝)

 

2007年6月30日,環保署環評大會審議「中部科學園區——后里基地七星農場〉,劍拔弩張的審議過程在官方投票部隊強力護航下,本案有條件通過。首度擔任環評委員的土壤專家、農委會農業試驗所研究員郭鴻裕隨即在大會中宣布辭去環評委員之職,抗議這個充滿瑕疵的審議結果。隨後,在民間環保團體連署及前環保署長張國龍私下慰留下,郭鴻裕做滿第六屆環評委員,並在立委強力推薦下,續任第七屆環評委員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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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環評制度的漏洞多到不得了,很多事,像台泥的礦區,從上一屆審到這一屆,最近過了。他要把一座山從1200公尺降到800公尺,就是一座山砍掉三分之一,那他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呢?做一噸水泥就排放六百公斤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相當可怕,但是台泥公司一半水泥又外銷,現在全世界都在算二氧化碳排放量,台灣還這麼大方地出口水泥,把碳債留給自己,這很可笑。水泥要不要外銷,是國家利益的問題、是很多價值判斷的問題。

事實上,專家在環評過程中做的常是價值判斷。比如,每個委員的認知價值都不一樣,有委員說,台塑提三百萬給當地做獎學金已經很好了,他覺得當漁民沒出路,還不如去唸書才能改善生活,這是價值判斷。雖然講環評是專業審查,可是最後回歸的還是價值判斷,這個價值判斷又常是很狹隘的、用錢來判斷,後面衍生的問題卻不去評估。比方說中科開發,他要取一百五十萬噸的水,當初都說水夠的啊,怎麼又會冒出這個問題?政府要投兩百二十億啊,誰買單?所以我們都很生氣,我們在補貼王永慶、補貼友達,問題是你碳稅都沒有在算,將來誰要去付這些?你台灣不管獨立不獨立,你將來要倚賴國際市場,碳稅人家會跟你算,加上你根本沒有政治實力,很容易被抓來修理給大家看,那到時候還不是政府買單,等於我們在補貼煉鐵業、煉鋼業、石化廠、科學園區。講中科,大家都是講產值多少,可是產值跟利潤有很大的距離,他的利潤跟稅金又是一個距離,更不要說他的內部成本或外部成本。

我們常常去挑戰,叫他們提出鋼鐵或能源政策的環評,都做不了,但是你沒有這樣的東西,你怎麼審這麼多開發案?像發電廠,一個又一個,很可怕,一個科學園區就是一個發電廠,中科三期就用掉一個發電廠、兩個主機,你發電廠排放出來的二氧化碳,這些外部成本到底有沒有加到裡面去?還有他對空氣品質的影響,你們高雄是不用說了,整天都霧茫茫的,像中科,我們現在在台中地區,只要風靜止半天,煙霧馬上就聚集在一起,這對居民健康的影響,到底超過多少百億,不知道啊。

 

重視常民知識  納入居民意見

其實環境是一個很多學門的組合,現在專家審,其實也只懂得某一部份。比如,我們環評委員中即使有水的專家,但他不見得瞭解這個區域的水的動態,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充足的基本資料去支持他們做判斷,結果經常是各說各話。

環評不是專家審查,專家要,可是不能完全只有專家,環評的種種問題需要專家跟當地人來共同分享他們所瞭解的,應該各行各業參與,再來做綜合判斷,而且不是說審查三次就要結案。一個開發案要充分辯論,不是說預算編了再來做環評。要開蘇花高,沒有討論多少年是不可能的,也許你會說緩不濟急,那你要預估什麼時候需要,要提早討論這些事情,而不是弄成很急迫。中科最得意的是,他一邊開發基地一邊蓋廠,他覺得這樣效率最高,從環評通過到蓋廠一年解決,可是效率高又怎麼樣?到底是毀壞還是沒毀壞,我們永遠沒有弄清楚。

環評不能這麼有期限要它過,在英國,很多政策環評地方居民參與的優先度蠻高,在美國,一個工程案一定要讓當地每個受影響的居民知道它到底有什麼影響,可是我們並沒有這樣。說明會,我抓過幾次,他照一張相,我發現只有一個村長,或者剩下都是顧問公司的人,都在大家上班的時間開會,誰會跑來參加?這些事情,起碼要開個里民大會,跟每一戶通知有這樣的案。比如審中科七星基地時我就發現,說明會才十三個人參加,裡面有六個是村幹事,所以當地人其實並不清楚他們遭受什麼衝擊,是該歡迎還是拒絕,他們幾乎沒有權力表達。我們在環評中吵健康風險評估的問題,很多問題其實他們評估團隊不太敢面對,比如當地有焚化爐、鐵工廠……,造成當地許多村莊罹癌率是百分之四十幾,就是死亡對癌症的比率,台灣一般是百分之二十幾,他們是百分之四十幾,已經遭受比較高污染,能不能再承受科學園區這麼大的污染量進來是大問題。中科急急忙忙要開發,根本就是很荒謬的,哪有幾千億的投資這樣急急忙忙?像第五屆,中科大雅兩個禮拜就給他過了。

我常常贊成環評會在地方開,地方的人其實沒有資源,你看后里在中部,他們常常早上五點半集合開車到台北,為的就是九點的會,經常是一遊覽車一遊覽車開過來,目前又規定一個單位只能發言三分鐘,你三分鐘能講什麼,這真的是有點荒謬,我真的覺得這個制度很荒謬。

環評委員雖然有到地方現勘,但都是一個小時,可能環評委員教授感受不到這些環境的影響,就跟贊成蘇花高的人,常說環評委員不知道他們的痛,我確實從來沒有在颱風夜走蘇花高,這是一個,當然不只這些案例,很多我們委員沒有辦法去體會。我相信很多委員不知道,農民休耕一甲地六個月才四萬五,我們農民平均擁有的土地在0.6甲,假如他領休耕補助的話,一個月才領四、五千塊而已,所以像台塑經常調撥農業用水,或者像南科也常調撥農業用水,這些事情經常都單純地用農業的產值來衡量開發的價值,要調用的資源也是用產值來比較,這在社會上是不公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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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中科七星案環評大會審議,場外農民抗議。(李根政攝)

 

草率的環評報告書

我們的環評書常常有很多問題,但是環評委員可能不會知道。委員現在會去現場繞一圈,聽聽顧問公司的解釋,但其實沒辦法深入瞭解。舉湖山水庫來講,他們說,委員都沒有去現勘,就是你去現勘,委員也不一定會看到有八色鳥或那麼多青蛙,牠有時候白天出來有時候晚上出來,有時候好幾天才出來。所以,變成就是靠這些顧問公司的資料,但顧問公司很多時候沒人去查他,有時候,靠民間團體的熱心,才可以冒出來一些問題。可是NGO自己也要過活,誰那麼閒,每天在這邊晃。

環評書的數據常有問題。比如說大甲溪下游,他的水文站在上游,那下游的水流量怎麼算,他就說他用上游的集水區做類比來推估下游的水流量,可是中間有一個石岡水壩把水攔走了,他支字不提。又比如他們評估台西的空污量,到現在還在用梧棲、用嘉義的資料,從來不會說我有一個大開發案要在這邊了,我開始在這邊架氣象站來收集資料,我要在這邊量水文、量地下水位,都沒有,都是引用別人的資料。環評為什麼會那麼急促,假如你今天送案子來,我規定你送進來要做當地三年氣象資料的收集再來討論,你環評就不會這樣急急躁躁的,蘇花高就是要給我調查多少孔的鑽探,你就不會在那邊改線嘛,你今天根本是當初規劃就亂七八糟,環評還過。為什麼要改線?當初環評是不是不確實?所以講來講去,現在環評書很厚,大部分是他在那邊量每個小時的噪音,只有噪音被逼著要現場去量,那你氣象為什麼不行?這就是說,我們的環評是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其實我真的覺得就是玩假的。你問的問題他常是實問虛答,就看你逼得緊不緊,有時候看主席採納不採納你的問題當結論,看你問的問題夠不夠強悍,敢不敢跟他們撕破臉。我們建議環評報告書不要由開發業者委託顧問公司,而由環保署委託,這部份很重要,這樣才能把真正的數據攤出來。但是我們當初提議,環保署沒有回答。

 

心情轉折

其實我為了環評案,經常上網找國外的資料來類比台灣的情形,讓我學了很多額外的知識,學到很多不是自己本行的東西,也曉得很多國外的作法,就像交通政策、能源政策,人家都會把二氧化碳擺在優先,去檢討產業政策的發展方向。我們幾乎都沒有這樣子的討論,整個國家的運作出了很多問題,經濟的他不懂環境,他幾乎都認為有水就給水,水利署也是拼命拍馬屁,有水就給水,我們的溪流幾乎都乾掉了。

我在第六屆時差不多是全職投入,有時候還是會心虛,有時候一個案子一個案子丟進來沒時間看,有時候覺得問不出什麼問題。有些案子的確會讓人有天人交戰的問題。比方說,像五股楊梅高架橋的問題,我其實常常故意坐巴士回去,去感受那裡交通到底會不會阻塞。你開公路其實就是二氧化碳的問題,當然他們講的很有道理,你每塞五分鐘,車子就是在那邊排放廢棄物,你到底是趕快讓交通順暢,還是讓車子停在那邊排氣,這的確是蠻困難的決定。我其實最討厭的是,環評通過了,可是當地人在那邊抗議,或者你處理得不好,害人家在那邊漠漠游(台語),這個真的,壓力其實是蠻大的。真的,在第六屆,我經常是睡不著覺。

我那時候,有時候差不多快全職,經常一個禮拜往返台北兩三次,而且經常是,比方說開九點的會,火車我又趕不上,都是騎摩托車去草屯搭公路局,所以四點多就起來,開完會又跟其他幾位環評委員討論到很晚才回家,然後,第二天又要去台北,太太常常會罵。還好那時候我實驗室上軌道,而且做的是比較例行的工作,不然其實是很難。不過現在不行,我自己有兩個比較大的計畫在做,而且有時候想一想,來也沒用,加上現在比較沒有戰友,這影響很大,至少要四、五個人,比較有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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